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毕竟是夏季，虽然已是晚上七点，太阳早就落在城市高楼构成的天际线以下，但白鹿峰仍是明晰清秀地立在资水边，只是笼罩着它的光线多了几分温柔的意味。

踏着石头砌就的阶梯小路登上不高的白鹿峰，来到裴公亭前，一股清幽和静谧的氛围立时笼罩在我的周身。二层飞檐翘角的裴公亭静静地对着晚霞，四周没有一个人，只有亭子周围的几株高大的古树和茂密的灌木林默默地陪伴着它。从江上吹来一阵凉风，树叶窸窣作响，好像是在窃窃私语，又好像是在哼着低沉的晚歌。茂密的树丛隔断了市声，就连紧挨着的资江一桥上的车水马龙之声都显得远了。树丛里虫声叽叽，更增添了些许幽寂野趣。

我在亭前的石阶上坐下。望着峰下灰暗的滔滔江水，感受着夏日向晚时的凉爽和幽意，脑海里不期然浮出前人写的四句诗：

峭壁临江渚，登高仰昔贤。草亭空寂寂，云树尚依然。

“昔贤”已不在，江山仍依旧。除了朴拙的草亭变成了俗丽的华亭，资水两岸的茅屋木房、石径古渡变成了高楼巨厦、宽街长桥外，我想，这白鹿峰、这峰顶的树荫、这峰下的江水，一定还和一千多年前那位“昔贤”裴休来的时候差不多吧？也许，我坐的地方正是当年裴休读书的草亭吧？也许，裴休当年在读书之余也曾坐在这儿眺望着江水，眺望着江对岸的市街吧？

当年，出任荆南节度使的裴休，跨越千山万水来到这儿时，心中萦绕着的应该是政治抱负无法实现的遗憾和不平。公元852年（唐宣宗李忱大中六年），裴休被提升为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”，正式成为一国宰相。其时，“安史之乱”结束虽已九十年，但唐朝中央政府的元气仍未恢复，全国各地藩镇割据，纷争不断，老百姓倍受凌虐。裴休采取措施保障国家财税收入，以期振兴中央政府的威信，削弱藩镇的实力。他革故除弊，著新法十条，又立税茶十二法，以使吏治有所规范。他针对藩镇在邸阁（货物交易市场）设卡乱收费的行为，下命令不许“擅赋商人”，并把山泽矿冶的管辖权收归中央政府盐铁官员。他的措施颇见成效，并受到百姓的欢迎，但却遭到地方军阀及其在中央政府里的代理人的忌恨，执政才五年，他就被罢了相。罢相后，裴休历任各地节度使，虽然爵禄未减，但因他性情宽惠，品格高洁，不愿与世同流合污，故已被排斥在政治决策中心之外了。因此，当他转迁荆南节度使，经过这山水之地，为这儿的风光所吸引而停住下来，构草亭读书时，这儿的好水好山一定使他那忧国忧民的焦虑的心灵得到了些许抚慰。

天色暗了一点，江对岸的楼厦都像披上了玄色的薄纱，看上去朦朦胧胧的。白鹿峰上仍然是那么静谧。似乎是为了排遣一点沉寂的压力，我禁不住自言自语道：当年，裴休在这清幽之地读书，朝对烟水，暮观云霞，他都想了些什么呢？

裴亭无语，树木无语，山下滔滔的江水也无语。

据新、旧《唐书》之《裴休传》记载，裴休在罢相后常常游历山林，与学僧讲求佛理，颇为沉湎于佛释之道。与这裴公亭隔谷相望的白鹿山上，就有个白鹿寺，据传，裴休曾在寺中讲道，有一次，他正讲到三皈五戒时，竟有一只白鹿口衔鲜花从树林中跑出来，在一旁静听。这神奇的故事印证了《唐书》所说裴休奉佛之事。古代正直的读书人都恪守“达则兼济天下，退则独善其身”的信条，也许，对裴休来说，读书观景、研佛讲经就是最好的“独善”之道吧。“独善”并不意味着就是退缩，而是他不与邪恶同流合污的决心的宣示。

暮色渐浓，白鹿峰上的亭廊树木的轮廓已变得模糊了。我坐在亭前，却仍然能看见下面的山间平地上那衔花昂首的泥塑白鹿的身影。它的头朝向裴公亭，似乎仍在倾听着，盼望着……

“有风有月岂无主，好水好山犹属公”。裴休是不幸的：其道中断，壮志难酬。裴休又是幸运的：江山留胜迹，这裴公亭代表了后人对他的认可和怀念，延续了他的生命。古往今来，有几个人的名字能与山水同存呢？

不知不觉中，暮色已然四合，夏夜特有的明月升起在东方天空。月光把裴公亭照得雪亮，我又清晰地看到了正门廊柱上镌刻的楹联：“裴亭月隐千年树；白鹿钟迴万里云”。对面山上白鹿寺的晚钟因市尘的阻隔已听不到了，但这千年不变的裴公亭清月夜的景象，已足以让我的思绪飞越时空，融入一千多年前的裴亭晚意之中……

我走了，留这裴亭和明月独自相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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